微风吹拂,旺盛的青草调皮地吐出绿绿的深情,各种鸣虫有一阵,没一阵地啁啾,陷在草丛中的野花不时伸伸脖子,揉揉眼睛……天空仿佛裂开的素帛,一绺绺白云漫不经心地游走。可在武山滩歌、洛门、城关镇一带的村落,却有另一番景象:喧天的旋鼓舞激荡着沉默的乡村,沸腾了乡民矜持的血液,放飞农人一度收敛的翅膀……是啊,是时候了,该捶响蒙尘、沉睡的羊皮鼓了,该吼出心中的悲苦与豪迈了,该展现西北汉子的勇毅和野性了……
每当春末夏初的农闲时候,不论正午和晚上,四里八乡的村民就聚集在宽敞的地方跳起了火热的旋鼓舞,常常持续十几天,端午节这天便达到了高潮。我们学校地处城关镇史庄村,校门斜对着庙门,观赏旋鼓可谓近水楼台。去年端午前的一天,下午散学后我没有回家,吃过晚饭后便早早来到庙院里,等待古朴而奇异的旋鼓表演。时间一点点漏去,八点之后,三三两两的儿童、妇女和老人渐次进入庙院……随后,嘈杂的人声和雄浑的鼓声就在庙院上空碰撞、纠缠、盘桓,久久不肯散去……
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降临了。只见人影晃动,一群朴茂、健硕的后生从庙门鱼贯而入,宏阔、热烈的“专业”旋鼓舞精彩登场了。二十几个鼓手头戴小麦秆编的草帽(当地人称十八旋),上身穿白衣黑夹,下着玄黄灯笼裤,脚蹬麻鞋,绕着彩幡边跑边舞,边舞边打,鼓声铿锵、坠环清越。说起旋鼓,可有讲究了,它形状似扇非扇,极像芭蕉叶面。旋鼓大多用铁圈围成,单面蒙着去毛的羊皮,鼓面直径一般为30厘米,鼓柄缀着9枚看似古币的铁环,俗称“九连环”。鼓槌由藤条或羊(牛)皮编织而成。彩幡高约7米左右,直径约2米,顶有仙女骑鹤,下缀一面三角小旗,接下是一个12角形(平年12个,闰年13个)的大宝盖,宝盖中间是一条又宽又长的大蟒旗,大蟒呈人首蛇身状——让人不由想起纯朴、仁厚的子民在女娲妈妈的荫蔽下嬉闹、欢舞的情形……
“嘭——嚓嚓———嘭——嚓嚓——”狭小的庙院里响起了疾风暴雨般的鼓声。几十个年轻后生左手举鼓,右手执鞭、边舞边打,鼓声激越、坠环“嚓嚓”。他们在大鼓手的指挥下忘情地击鼓、呐喊……霎时,鸟雀惊飞、尘土激扬,惹得围观的人群发出山洪般的呐喊。
随着铿锵激越、不停变换的鼓点,他们摆出一条长蛇、二龙戏珠、三英战吕布、四马狂飙、五虎扑羊、六驾迷魂阵,旋即又腾挪闪跃,幻化出七进七出、八龙扭丝、九宫八卦、十面埋伏等舞阵。旋鼓队在拥挤的人群间龙腾虎跃,十大战阵变幻莫测,尽显风流。
忽然,鼓声低沉了一会,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,你看看我,我瞧瞧你,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。人们还没缓过神来,鼓声陡然拔高,雄浑的战阵又演绎出了狮子滚绣球、太子游四门、白马分鬃、烟雾绕顶、凤凰三点头、富贵不断头、三桩编芭子、三齐王乱点兵等阵型。旋鼓越擂越响,越擂越急,仿佛千万匹战马驰过沙场,又似炸雷滚过无边的夜空……
此时,年轻后生的身后响起了更加猛烈、狂热的喝彩声。庙院周围高大的洋槐树和泡桐树仿佛受惊了似的,也和着嘭嘭的鼓点不停地点头弯腰、左右摇晃……
月过中天,不知不觉已夜里十二点多了,可手持旋鼓,妆扮英武的乡村汉子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,他们脚走龙蛇,将心中的欢愉、块垒、悲痛统统抛之脑后,疯狂地旋转,忘情地击打,没命地吼喊……
不知怎么了,我总觉得脚下的大地在战栗,在一点点下沉或抬升,我再也不敢对视这恢弘的大美,我怕出神的一瞬,我会化作一片鼓声,可我多么希望自己成为乡民手中敲出的鼓声啊!
闭上眼,脑海里跑出一幅奇异的图画:在遥远的洪荒年代,在素洁如玉的月光下,在猎猎作响的篝火旁,质朴剽悍的武山先民们披头散发,围成一个偌大的圆圈,手拉手地载歌载舞;或者在暖暖的骄阳下,在磅礴逶迤的山岭沟壑间,在浩荡的渭河畔,光着膀子的男人们在黄土地里劳苦耕作,喊吼着只有他们和庄稼才能听懂的哀怨、喜悦……
在澄澈、激越的鼓声里,我伧俗的魂灵一点点脱离厚黑的皮囊,在满院笑声、吼声、风声中游走、游走……此时此刻,要是陕北的刘成章在场,观赏后,他又会写出怎样的《武山旋鼓》呢?是啊,只有武山的厚土才能承受如此霸气的鼓声,只有武山的汉子才能旋出如此高迈的舞步。武山虽然闭塞落后,但她不曾缺失优秀文化;武山虽然地域促狭,资源稀缺,但她从不缺少活力和壮美——武山缺少的只是像刘成章、路遥、莫言一样的赤子和歌者……
不知不觉间,庙院里的钟声响了,钟声的到达就是神祇的到达!
彭军选,男,七十年代末生,甘肃天水人。在《诗歌周刊》《讯报》(印尼)《幽默讽刺·精短小说》《星河》《长江诗歌》《天水文学》《天水日报》《检察文学》等报刊发表诗文,创作了2部长篇小说《女人是怎样炼成的》《风雨水帘洞》(待出)年获《星星》诗刊社举办的“乐山杯”全国诗歌大赛佳作奖。